友人對中國武術極有興趣,我偶然在網路上逛到一則談論武術的部落格,因此乃特別加以留意。
寒山石徑在其鈀子、巴子、八極中談到一個有趣的故事:日本人對八極拳相當著迷,因此來台向劉雲樵(或其門生)拜師學藝,但是日本人回到日本所出版的書藉卻可能是錯的。版主得出一個結論,以及一個疑問:結論之一是,日本人作出相當精緻的出版品,但內容是錯的(似乎有點中看不中用的意味);疑問是,劉雲樵(或其門生)是否故意教錯武術給日本人。
我對武術一竅不通,但這個故事卻讓我想到大學時聽來的另外兩個故事,這兩個故事在我久遠的記憶之下,並不一定正確,僅供參考。
某校歷史系的中國通史是大一新生的必修課程,但有位大四日本學姊卻連修四年都不及格,這位學姊已修完所有該修學分,就剩這門必修課一直未能通過。最後,中國通史教授在課堂上跟這位日本學生說,他雖然經歷過中日戰爭,但沒有故意刁難她,他也知道她要畢業了,因此最後通融,只要她寫一篇讀中國通史的感想,就讓她過關。
這位教授是從北京跟著國民政府流亡到台灣的,曾在北大目睹熊十力的風采;原本是大地主,但被中國共產黨鬥光了。他說了一個故事令我印象深刻,這也是我要轉述給大家的第二個故事。
有位清國王爺跟著國民政府逃難到台灣,家人每逢年節都要把他那件王袍搬出來曬。由於這位王爺受過皇室正宗的經學教育,這種經學教育是由大儒面對面口授,因此一般書藉根本無法得到真傳。就這個緣故上,有許多大學的文、史、哲大教授,都要來跟這位清國王爺求教。
這位王爺教授經學有他的一套規則:首先,教室裡擺上小板凳,所有人都在小板凳上排排坐,沒有例外;其次,一律從四書開始學,管你在中文系上是教書經的大教授,一樣從四書開始讀起。
但故事的高潮之處才剛開始,有一次,來了一位美國人請求王爺收他作學生,王爺相當大方地答允,並且問他想學什麼,美國人聽過易經神奇之處,開口就說想學易經,王爺竟也一口答應,而且在一個星期之後,告訴這位慕名而來的美國人,他已盡得其傳。
面對這種差別待遇,大牌教授們當然不服氣,而王爺自有他的道理,他解釋:蠻夷孺慕華夏文化,他自然義不容辭,但華夏文化博大精深,短短一週,已足夠他一輩子去領悟了。
以上三個故事,給我一些感想:
一,胡適說過,史家要心存仁厚,在沒有充分的證據之下,不能隨便非難古人。可以大膽假設,但需小心求證。所以,對上面三位為人師者,在沒有充分證據之下,切不能斷言他們隨意、刁難甚至故意教錯學生。
二,王爺的故事,讓我想起Benedict Anderson曾經說過:「所有偉大而具有古典傳統的共同體,都藉助於某種和超越塵世的權力秩序相連結的神聖語言的中介,把自己設想為位居宇宙的中心...中國的官人們帶著讚許的態度注視著千辛萬苦方才學會揮毫書寫中國文字的野蠻人。這些蠻人雖未入文明之室,卻總算也登上文明之堂了,而即使半開化也遠勝於蠻貊。」(引自吳叡人譯《想像的共同體》)
相較於書寫漢文字,研習經學更是難如登天。我曾聽過一種說法:要先讀完《十三經注疏》,然後讀完《正續皇清經解》,最後再讀《通志堂經解》,如此就可以說對經學初窺門徑了。各位可以到圖書館,算算看要排完這四套書需佔掉多少空間,要翻完這四套書可以會消磨掉一個人多少歲月。除了書藉的浩翰,王爺依循古老的傳統,通過帶著訓戒意味的禮儀,引領眾人臣服於王道正教的光芒之下,而非借助二十世紀社會科學的工具,讓經學成為一門學科。更有趣的地方在於,這位以華夏自居去馴服蠻夷的末代王爺,其祖先正是以蠻夷之姿統治了漢人四百年;而雙方更在1945年之後,流亡到較之中土更現代化而文明五十年以上的台灣,乃得以苟延殘喘,但他們卻視台灣為「未受中國文化薰陶的次等領土」(引自陳榮成譯《被出賣的台灣》)。
三,某些事物,並無法以貫常之法傳授,例如藝術、武術、中醫、宗教等,藏傳佛教某些經典,十分重視口傳,因為單靠書藉容易令人誤入歧途,武術更是如此。中國有個路人皆知的舉動,便是師弟間的猜疑,不是作老師的留一手,便是作學生的構陷老師。如左光斗與史可法之間師弟情誼,由於千苦難得,乃能記載於青史。
在這種情形下,某些古中國文化漸漸失傳,或者流傳在外國重新發光,例如日本的漢學、水墨畫已走出光明大道,以日本人作事的紮實,只要讓他知道哪裡出錯,一定即刻有效率地改正。或許不久,武術及中醫恐怕亦要以日本為執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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